臺大文學院「百年榮光」專欄第十九篇 郭珠美教授(美國加州大學聖地亞哥以及亞利桑那州雷鳥全球管理學院的榮休教授)
〈我的青春紀事:走進臺大、走入文學、走向國際〉
永遠的精神徽章:成為臺大人
走進椰林大道旁的校門,我的人生由此翻開嶄新的一頁,邁向嚮往已久的學術殿堂——臺灣大學。家中大哥、二姐是臺大外文系的校友,而大姐、三姐則畢業於師大(今臺師大)藝術系。高中畢業時,我的成績足以保送政大新聞系,但我心中唯一志願只有臺大。那年,父母已移居東京,原盼我赴日依親升學,然而對文學的熱愛,讓我在升學志願表上只填了「臺大中文系」。長兄郭松棻深知我的志趣,並以「我們家五個孩子,才只佔人家兩個系,太單一了」的建議,鼓勵我勇敢追尋文學之路。幸運地,我如願考取臺大,那份跨入理想學府的喜悅與榮光,至今仍鮮明地烙印在我的心中。
那是1965年,越戰進入高峰,全球冷戰對峙與威權統治交織,臺灣社會仍在戒嚴的氛圍中,世界各地的動盪與抗爭已在悄然醞釀著。然而,臺大中文系紮實嚴謹的學風,為我構築了一個汲取知識、涵養學術的堅實堡壘。
圖1、成為臺大人_郭珠美提供
中文系的師長風範與課程啟迪
半世紀前,我步出臺大校園。儘管對有些課程內容的記憶已漸模糊,但有幾門課程、幾位師長的身影,至今仍歷歷在目,尤其是那些啟發我走上教書之途的師長們。「一日為師,終生承教」,中文系幾位恩師的教學精神與風範,成為我日後教學生涯中一盞明燈,恆久地指引著我。
教授「大一國文」課的是葉慶炳老師。葉老師對中國文學史,特別是魏晉小說,擁有深厚的研究造詣。講解《左傳》和《史記》時,總能帶出新穎而生動的見解。老師經常抱著他剛出生的女兒到校園來,學期末還邀請全班同學到他家裡包餃子,師生共餐。他鼓勵大家多吃,吃得最多的同學可以獲得獎品。我依稀記得,獎品是老師即將出版的《中國文學史》。這種輕鬆親切,近距離的師生互動,使得我們對老師敬而不畏,從不感到拘謹與壓力。如此自在和諧的氛圍,在其他課程中並不多見。
圖2、時刻懷抱愛女的葉慶炳教授_郭珠美提供
臺靜農老師教授的「中國文學史」是大二的必修課。臺老師在文學、書畫藝術上的造詣是有目共睹的;至今,人們仍以擁有他的畫墨為榮。每當冬日來臨,老師總是延續他在北平時的習慣,身著藍色長袍,手持教學筆記,步履穩健地走進文學院樓上那間最大的教室,笑容可掬地迎向每一個學生。身為臺灣孩子的我,看到老師魁梧的身姿和一身秀異的服飾,再加上知道他與魯迅既是師生又是忘年之交,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大四臺老師的「楚辭」課亦讓我印象極為深刻。《楚辭》深受南方民族性格的影響,其表達方式熱情而浪漫,內容兼具知識份子的憂患意識、愛國情懷以及地域風情與宗教色彩。藉由對神話與傳說的幻想,表達了豐沛的情感,這是一門充滿趣味而又有深度的課程。
大二的「文選」課由專精戲曲研究的張敬老師教授。當時我對這門課興趣不高,上課經常走神,沒有留下什麼學習心得。不過,老師要求撰寫的作文,卻意外成為我人生道路的轉捩點。我寫了一篇關於成功大學畢業生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的散文。張老師得知我每年暑假會去日本,便在評語中鼓勵我學習日文,並考慮到國外教中文。這段評語或許就是我日後赴美攻讀語言學的啟蒙之一。
圖3、鼓勵我學日語的張敬教授_郭珠美提供
「詩選」課是由在詩、詞、曲造詣俱深的鄭騫老師授課的。鄭老師睿智且富有同理心,對學生學習進展始終關懷備至。大三時,我再選修了他的「蘇辛詞」課程。學期末,老師以蘇軾的<臨江仙>和辛棄疾的<摸魚兒>為例,對這兩位詞人的風格,用一句話作了精彩的總結。我的筆記本上記錄了老師這樣的總結:「稼軒筆鋒轉折鮮明,而蘇軾的詞則如雲霧繚繞,但見雲霧而不見下雨。」這句話加深了我對蘇辛詞風格差異的理解。至今,我仍然喜愛蘇辛二人的詞,這份喜愛,應歸功於鄭老師激發了我對古典詩詞的興趣。
圖4、5:捨不得丟棄的筆記本_郭珠美提供
大三那年,我選修了王文興老師開設的「現代文學」課。當時,王老師甫自美國留學歸國,他運用西方文學理論分析小說,的確拓展了我們對比較文學的視野。然而,老師並未深入指導我們如何運用比較文學理論來理解與探討異文化之間的文學作品的共同性與差異性。儘管如此,除了大一的英文課,這是我在大學期間唯一一門接觸英文書籍的課程。期末除了筆試以外,老師還特別要求我們翻譯小說並撰寫評論,以培養我們英文的閱讀與理解能力。當時,我選擇的是翻譯海明威的<醫生夫婦>,這篇譯作後來刊登於1968年《現代文學》第35期的「海明威專輯」。謝師宴上與王老師及同學的合影,記錄了那段青澀卻充滿文學熱情的時光。
圖6、謝師宴上的王文興教授_郭珠美提供
大四時,我選修了「杜甫詩」,授課老師是被譽為中國詩詞傳道者的葉嘉瑩先生。在臺大修習的所有課程中,這門課是我最喜愛的,而且對我日後教學助益也最大。葉老師獨具的授課風格在於她擅長「跑野馬」——她信手捻來詩詞掌故,旁徵博引,將相關詩例與講解內容緊密結合。在講解杜甫的詩作時,她不僅止於文字註解,而是深入剖析詩中的意境,並揭示其背後的社會現實與歷史背景。她將唐代跌宕起伏的歷史脈絡融入詩詞解析,使得課程內容更加豐富生動,充滿啟發,引領我們在詩與史之間,體會更深層的文化意蘊。
葉老師教我們的時候,年紀尚輕,形象清麗秀逸,瘦小的身影蘊含著溫柔卻堅韌的力量。對自己悲苦坎坷的人生,始終淡然處之。老師曾說:「讀詩詞可以陶冶人的修養、興趣,詩詞讓人的心靈不死。」
當時,我憧憬著未來理想的職業是成為一名教授,擁有豐富的學識和優雅的氣質。能師從這位將畢生精力奉献給古詩詞研究、創作和傳承的大師,我感到無比幸運,葉老師是我的典範。
大四時,我還選修課了屈萬里老師的「尚書」課程。在《尚書》六種文體中,老師講授最多的是誥篇,如<大誥>、<康誥>、<酒誥>等。課堂上,他用白話逐句解說,並特別強調多種文獻的考訂與對比,展現了老師嚴謹的治學精神。這種態度為我日後撰寫研究論文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語言文字方面,金祥恆老師的文字學,龍宇純老師的訓詁學,以及許世瑛老師的聲韻學都是必修課,這三位老師在他們各自的領域中皆是翹楚,學術成就斐然,備受學界敬仰。儘管當時在這些課程中所習得的知識有限,但對我日後從事的語言教學卻帶來了極大的助益,尤其在字源(Etymology)方面的解說,總能引發學生濃厚的興趣,深受學生們的喜愛。聲韻學的學習,也使我在教學中能更有效地引導學生矯正發音偏誤,並協助學生建立清晰稳固的語音基礎。與金祥恆老師及同學在文學院前的合影,以及抱著書本走進圖書館的畫面,都是那段學術探索歲月的見證。
圖7、教文字學的金祥恆教授_郭珠美提供
圖8、抱著書本進文學院圖書館_郭珠美提供
陽光燦爛的日子與未竟的離別
在學期間是同學之間形成真摯情誼的機會,四年中我也結識了幾位至今仍保持聯絡的知己,我們選修的課幾乎大同小異,下課後一起到學校附近的餐廳吃午飯。每當考試來臨,我們總是一大早就到圖書館搶占座位,互相分享筆記,在圖書館裡埋頭學習,直到圖書館關閉為止。
個性內向矜持的我,很難放開自己,融入社交活動,因此沒有參加任何社團,也不喜歡參加舞會。不過很喜歡和同學們一起出去郊遊。最美好的記憶是畢業旅行,那是我生平首次南下,短短一週不僅遊覽了幾個中南部的城市,還徒步從天祥健行到太魯閣這段橫貫公路,與好友們一起渡過了不知愁滋味的燦爛時光。這些過往並未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斑駁,而是深深烙印在我心底,是畢生永存的歡樂記憶。
圖9、專心向前走 不要回頭_郭珠美提供
圖10、舞會上的苦相_郭珠美提供 |
![]() 圖11、郊遊時的歡愉_郭珠美提供 |
![]() 圖12、橫貫公路的健行_郭珠美提供 |
![]() 圖13、傾聽彼此的摯友_郭珠美提供 |
半世紀前,多數臺灣學生的人生目標是底下廣為人知的順口溜:
來來來,來臺大 (高中畢業時)
去去去,去美國 (大學畢業時)
當時間悄然而至,未來持續叩門,我唯有順應時勢,坦然迎向未知的人生。來不及落實計劃,來不及在椰林大道上惜別摯友,踏出母校大門的那一刻,我義無反顧地奔向太平洋彼岸,前往美國深造,期望為爾後的職涯開拓新路。傅鐘的鐘聲仿佛也無情地在催促著成長,而椰林樹下,也留下了未竟的離別與畢生珍貴的友誼。
圖14、催促成長的傅鐘_郭珠美提供
圖15、椰林樹下未竟的友誼
跨越太平洋的學思之旅:從文學到語言教學
1974年,我懷著語言學碩士學位的自信,以及臺大中文系給我的養分與薰陶,獲聘於亞利桑那州的美國國際企管研究院(今雷鳥全球管理學院),擔任助理教授,並開設全美首創的商務中文課程。那是個臺灣經濟已然轉型起飛,中美經貿互動初現端倪的時代。1978年,在中國「改革開放」經濟發展態勢下,全球企業公司迅速回應「地球村」的理念,爭相湧向亞洲設立跨國據點,冀望藉此拓展市場版圖,提升更佳的經濟效益,為企業注入新一波的成長動能。為了讓學生在找工作時更具競爭力,雷鳥商學院的課程除了專業知識外,還特別強調培養學生的外語能力和文化認知。因此,我教授的中文課程內容是以商務為核心導向的,旨在幫助學生更好地應對未來多元文化職場的需求。
在教學近十年後的1980年代,我利用課餘時間重返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攻讀教育心理學博士學位。當時,電腦技術在教學中的應用正處於起步階段,我且教且學,這不僅讓我有機會提升專業知識,也是一段非常有力的「教學相長」經歷,我深刻體會到「終身學習」對我個人成長所帶來的深邃影響。取得博士學位後,我專注於撰寫商務中文的教材,先後出版了六冊書籍,臺大華語中心也曾使用過我撰寫的教材。這些出版物,見證了我將中文教育推向國際的努力。
圖16、出版的商務中文書籍
三十二年後的2006年,我應邀擔任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中文組的主任,直到2015年退休。耕耘四十餘載的教職生涯,桃李自是遍滿天地各方,然而,最令我感到欣慰的,莫過於畢業多年後學子溫馨的問候或探訪,或得知他們在各自的崗位上取得了「勝於藍」的卓越成就。時光荏苒,回首成為臺大人至今的人生旅程,無論是面對挑戰的艱辛,還是迎接榮耀的光輝,臺大中文系的身影與光影,始終伴隨著我,如此真切,如此豐盈,如此斑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