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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大文學院「百年榮光」專欄第十一篇 馬世芳先生 (中文系系友、作家、廣播人、電視節目主持人)撰
2024/09/16
臺大文學院「百年榮光」專欄第十一篇 馬世芳先生 (中文系系友、作家、廣播人、電視節目主持人)撰
【一份青春的紀念——關於《台大人文報》總號第八期】——馬世芳 (中文系系友、作家、廣播人、電視節目主持人)
一、
這份刊物是 1989 年由兩位哲學系學長黃總編 #黃威融 和會長 #林哲之 以文代會機關報形式創刊,(後來成為知名作家,現任巴文中心主任的) 胡晴舫 、(後來成為新聞人,剛出了長篇小說《叛國者》,現任《鏡週刊》文化組副總編輯的)李志德 、(後來一起寫《在台北生存的100個理由》現在是瑜伽老師的) Kongtat Tan 陳光達 、 (N度入圍金曲獎裝幀設計的) Mirr Lo 岑岑 、(後來成為大塊文化副總編輯的) Mao PoPo 林怡君 、(英年早逝的網路文化運動者)李士傑 ⋯⋯ 都曾是社團成員。1990年《台大人文報》脫離文代會獨立成社,由升上大二的我接任社長兼主編(所以才有「總號」的說法,之前還有「獨立第X期」的標示)。
《台大人文報》第八期發行那年,我大三,二十一歲,擔任該期美編暨一半的內容主編。當年大學「社禁」開放,所有人都在編刊物,對什麼議題都很有意見(網路還不普及的年代,編刊物寫文章就是你對世界公開表態的管道),但普遍缺乏編輯專業,醜得一塌糊塗。我從《建中青年》時代就對編輯的手藝神往不已,上了大學立志要當「台大首席美編」,《台大人文報》就是我的實驗場。
二、
我曾在 2016 年那篇〈我的九O年代〉寫過這份刊物,摘錄其中兩段:
大學四年,編刊物是天大地大的事,當年我們編的那份刊物叫《人文報》。社團開編輯會議,常常跑去羅斯福路辛亥路口地下室一間叫「發條橘子」的咖啡店。整間店都是前衛裝置藝術,地方很大但客人永遠小貓三兩隻。老闆是個留鬍子的年輕人,反正生意清閒,常常跑來加入我們的討論。編刊物缺錢,「發條橘子」生意爛成那樣還是義助了幾千塊錢廣告費,文案曰:「某月某日兩天不計價,錢隨便給,只要你知道。」果然來了不少客人,創下開業以來的紀錄。事後結算,煮了幾十杯才收到幾十塊,沒多久店就關了,那位老闆後來再也沒碰見。
一位原本寫小說後來轉戰電影圈的哥們兒,當年一面混「荒原詩社」和戲劇社一面來和我們編刊物。我倆在新生南路巷子裡的「彼得咖啡」從下午坐到天黑打烊,你一句我一句,一齊寫完了一大篇假託為「一群學長姊留下的對話紀錄」探討後解嚴時期青年文化與校園生態的亦莊亦諧的虛構文字。那間小店永遠飄著烘烤手工餅乾的香味,後來老闆出國,四位工讀生乾脆合資把它頂下來,據說老闆悉數傳授餅乾配方,可惜換手經營沒多久還是倒了,我再也沒吃過那麼好的現烤餅乾。
上文提到的那位哥們兒是(後來出過小說集、編過時尚雜誌、又成為電影導演的)#林明謙 ,我們各自取了「需要男孩」(他)和「卑賤的僕役」(我)的筆名(另一面的 LD 也是他,是 Little Drummer 的縮寫),那篇完全虛構的對話錄就是《台大人文報》第九期的〈地下室錄音帶 The Basement Tapes 1987〉。當時我們一群人開了無數次會議討論「後解嚴時代青年世代與校園生態」種種課題,再把討論的精華織入那篇偽託的學長姊的會議記錄,同時又要兼顧小說家筆法,置入破綻和笑料,讓紀錄顯得有趣、可信。我們寫得開心極了。
三、
我也在《地下鄉愁藍調》後記〈有一陣風〉(2006)寫過那段日子:
那陣子是校園刊物的「爆炸期」,總圖側門和活動中心的木架橫七豎八堆滿了各色各樣的期刊報紙,往往溢到地上被大家踢來踩去。「社禁」解除,學校開放新社團登記之後,數以百計的學生社團都開始編纂自家的機關報,彷彿每個人都得編一編刊物,纔足以證明自己的存在。學校附近的印刷廠生意好得不得了,週邊的商家也被上門拉廣告的學生鬧得不堪其擾。然而那景象看似熱鬧,骨子裡不免虛乏。那些一陣興頭搞出來的刊物多半文筆平庸、版型俗惡,許多更在創刊號之後便無以為繼,編報的人似乎比讀報的人還多。那些乏人問津的報紙,最後大半都還是墊了便當吧。
這是頗值沮喪的事情,因為編刊物對彼時的我來說,正是全天下最重要的一件事——有時候甚至比談戀愛還重要。大二從學長手上接棒編報的時候,我曾經立志要做全校首席美編。但是當我看到亂成一團的刊物架,便明白已經沒有人在乎這種事情了。
然而別人愈是輕忽以待,「舍我其誰」的情緒就愈是高昂。那片被四條大馬路圍在中間的校園,就是我們的城、我們的國,暗藏著所有的命運與夢想。我們窩在文學院地下室角落的社辦,絞盡腦汁寫出一篇篇校園觀察和文化論述,還有自傳體的抒情詩文,努力描繪著大時代、革命、青春和夢想。我們天真地張望校園外邊那個翻騰激變的大社會,並且確鑿相信一份發行量四千張的學生刊物便足以改變別人和自己的生命。我們自恃年輕,並不怯於暴露自己。社辦桌上的留言簿總是密密麻麻寫滿了各自嘔心瀝血的思索與告白。我們多得是不吝揮霍的時間,用以傾吐和聆聽,用以想像渺不可知的未來。二十來歲的大孩子,生命中最重要的,恐怕也就是這些了。
我們在那個潮溼多蚊蟲的地下室角落開會、寫稿、編報、彈吉他、戀愛和失戀。偶爾為了一些抽象籠統的主題陷入冗長的激辯,偶爾呆呆坐著什麼都不做,眈看樓梯間玻璃窗漏下來的那方陽光在牆面緩緩掃過。有時候看看學弟妹,覺得自己已經很老很老,很有幾分滄桑之歎;有時候想到未來,又覺得自己實在太年輕,還扛不動「大人世界」的重量。巴布.狄倫二十來歲的時候不是這樣唱過嗎:
啊我彼時竟是那樣蒼老,
如今的我卻更年輕了⋯⋯
四、
《人文報》第九期的另一個專題是「尋找興奮的靈魂」,那是(後來當過文策院董事長,始終在影視圈擔任推手的) Hsiao Ching Ting #丁曉菁 發起的企畫,最後變成了幾篇短短的散文和小說(JING 也是她的筆名)。另幾位作者: #蔡慶同 現在是南藝大音像所所長, Wu Chih-Fu #吳智富 是竹科世界級公司的大主管,#郭姿伶 嫁到了桃園,是兩個孩子的媽。
這期刊物還有一個得意之作,是最末的「大台北地區分類廣告」,我和(後來投身工運,當過兩屆新竹縣議員,現任勞動黨桃竹苗勞服中心總幹事也是專業計程車運匠的) 高偉凱一起胡謅出所有內容(那幀「警告逃犬」的照片是我家的狗狗「愛因斯坦」)。
那還是手工貼完稿的時代,手寫稿件要先算好每欄字數送打(剛從前一年的鉛字進化到電腦打字)再剪貼到完稿紙上。這期刊物的插圖都是我找的,那隻洋娃娃來自我在仁愛圓環地下室的誠品創始店買到一本很貴的關於骨董洋娃娃蒐藏與修理的原文書《Understanding Dolls》,裡面那些洋娃娃的圖片極有魅趣,買來完全就是為了剪下圖片做刊物。
為何刊頭用簡體?純粹是當時對字體細微差異的迷戀,覺得中國出版品內文的宋體有種特別的味道,就拼字影印放大做刊頭了。順便一提,從第五期我接手主編開始,《台大人文報》每期刊名標準字的設計都不一樣。
二十一歲編出這麼一份刊物,是很有成就感的。特殊的「觀音摺」使它在刊物架上鶴立雞群,那個盯著你的洋娃娃擺一整排,效果非常震撼。但我在文學院新館對面目睹這樣一幕:一位同學推著腳踏車經過刊物架,火速衝上去抽起這張人文報,我正暗暗高興,卻見他迅速把刊物展開,攔腰撕成兩半,然後用它權充抹布,修起「繞鍊」的腳踏車,免得沾到黑油⋯⋯。
五、
啊我要說 葉美瑤 和這刊物的事:她是外文系高我一屆的學姊,系辦就在文學院新館地下室人文報社隔壁,沒事來往走動就熟起來了,她曾替第七期寫過一篇小說〈消失的象〉(對,美瑤是寫過小說的!),替第六期寫過一篇 #黃威融 主編「新文化領袖」專題中探討小說家 #張大春 的專文(當然不是因為這篇文章促成他們的姻緣)。
畢業之後,我入伍當兵,美瑤待過電視圈,又去了《聯合文學》當編輯。是1996或1997年吧?許久沒聯繫的美瑤找到我,說《聯文》總編 初安民要請我寫專欄,那個叫「搖滾頁」的專欄,是我作為「專業寫作者」的起點。
又過了好幾年,我的第一本書《地下鄉愁藍調》是在美瑤手裡出版的,其中最重要的文章就是那批「搖滾頁」的專欄稿。後來她創辦「新經典文化」,我的每本書都由她經手,最近一本是今年的《也好吃》。說起來,都是三十多年前《台大人文報》牽起的因緣。
所以,當她突發奇想,要為 2024 年全新書腰版的《地下鄉愁藍調》復刻這期古老的校園刊物,我有點驚訝,又不是太驚訝,畢竟那是我們共同的青春紀念呀。
至於它對現在的你們有什麼意義,那得請你們告訴我了。
*圖文引自馬世芳的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