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大文學院「百年榮光」專欄第十二篇 陳栢青先生(臺文所碩士、作家) 撰
龍捲風吹走小黃樓
臺文所碩士・作家 陳栢青(R95145009)
親像被龍捲風捲起,桃樂絲抱著小狗托托,落地時小木屋裡變成了小黃樓。
那像是借來的地方。樓下地理系與心理系,毫不相干,忽然在一起,彼此都有點陌生。說起來,我們也像是借來的學科,彼時系所剛草創,「臺灣文學研究所」幾個字寫在木頭板子上,筆墨酣暢淋漓多清楚,但臺灣文學指的是什麼?從何處來,或像後來我們會學到臺灣文學史上第一篇新文學小說名:「她將往何處去」,一切又很模糊。連老師都是從中文系所借調而來。
小黃樓是兩層樓建築,牆作鵝蛋黃,上有黑瓦麟次,新入學時總聽學長學姊說那是日治時代建的,晚上會有「那個」出現。繪聲繪影,欲說還掩,還沒入所,先聽傳說,過去的鬼和還沒開始的未來一樣可怕。柯慶明先生聽罷笑說:「怎麼可能呢?小黃樓是六\u25CB年代建築。」說起來小黃樓真是魔術空間。那麼小,卻又裝得下許多。也許是創所(2004年)初時人還少吧。那時五人享一間研究室,一人一張大鐵桌,兩格置物櫃。中間有大木桌一張。分明已經塞那麼多東西,空間還有剩,想再放什麼,全依著學生脾性,於是每間研究室都有自己不同主題,像有不同裝潢小套房。我們真奢侈,也真享受,我那一間,在靠窗處便搬來小沙發,更有人帶來小抱枕小棉被,可躺可臥,儼然一間小套房。都想住在裡頭了。
我入學時臺文所創所未滿五年,小黃樓再怎麼小,人一少,也顯得大了。也許大的不是面積,是那種開疆闢土的氣魄。彼當時(2006年)所長是柯慶明先生,光潔圓顱頂,鬢髮連著鬍鬚長,長相神似歷史書上忽必烈。他也真是臺文所開國元勳,有開國君主之豪情,也有開國君主之手腕,南征北討要資源,聘人馬,我於所上政策一個不識,極疏離,最可感,卻最愛先生一個決策,先生想出「食物櫃」之天才構想,不知哪掙來的經費,小黃樓最末端那空教室整面牆的櫃子上堆滿各樣零嘴、甜食與飲料。那段時日,我便成了臺文所的寄居蟹,窸窸窣窣,從食物櫃運來大批糧食再縮回研究室,在研究室那張沙發上讀了非常多的小說。或趴或臥,讀累便睡。睡醒復讀。沾著洋芋片碎屑和油脂的手指在小說頁上留下紙痕。現在記不起任何一本書的內容了。只記得那股子餓,想把什麼都放進去,喉嚨裡的渴,身體更深處的空洞,還有一種純粹的滿足。那種匱乏以及其填滿,這一生難再有。
有時讀書到極晚,便在沙發上睡去。心裡頭還是記掛日本兵傳說。頭幾次睡得極不安穩。朦朧中聽見腳步聲啪啪答答,以為走廊上有人行軍。
莫非,是「那個」出現了?所上真有「那個」?
從沙發上驚起,霧面窗上正對一個圓挺挺的肚圍剪影,可能他也正為窗子上忽然冒出一顆頭而驚擾,隔一張窗,彼此兩相不動,一剎那的停格。
那自然是柯慶明先生。我們臺文所的「忽必烈」,一生也金戈鐵馬,柯老師與他的兩輪鐵馬日日早上七點便橫過溫州街直來所上。後來我在窗上見過無數次先生的身影。料想先生也從窗上見過無數次頭顱驚起。先生的剪影就是我臺文所最初讀書的記憶。
窗上多了個影子,就生出故事。臺文所沒有鬼,卻有了暗影的縱深,便多出了歷史。那時便模糊知道,這裡是可以長久的了。
初入臺文所那一兩年,課修得很少。但待在所上的時間超過在租屋處。多半我會去敲先生所長室的門,有時先生來敲我的。柯先生談書,更多時候是關心生活。他說:「又沒有回家啊。」然後手上拎著什麼遞給我。我收過先生許多餽贈:各種軟糖、巧克力、茶杯、講學光碟,還有一包又一包韓國人參雞湯。
吃和往來極其重要。那是什麼?那是一個家才有的條件。先生的領導下,臺文所對許多離鄉的學生如我而言,比外頭付錢租賃的,更像一個家。先生依時令舉辦各種聚會,元宵吃湯圓,端午有粽子會,冬天有火鍋會,聖誕節要立耶誕樹。又帶我們往外校交流,那是真的交流,除了學術研討會外,還要和先生一起登山、健行、搗麻糬。想來先生覺得這是全人的教育,除了腦袋灰白質,還要顧生活的品質和身心素質。先生在深夜的曠野上帶我們看星星,有沒有升起營火我已經忘記了,但那時候我仰頭望天,有一瞬間好想握住先生的手:「欸,先生,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壯麗的星空啊。」
所以,柯先生送過我最貴重是什麼?是一疊影印紙。他自己裝訂好。影印紙上複印多次已經很淡,依稀看得出《黑野集》三個字。學者柯慶明曾是作家柯慶明。那也是他的年少了,「如果想當一名作家,寫作最重要的是什麼?」那時衝動曾問先生,先生想了非常久,他回答學術問題這麼快,問起寫作,他拍拍自己的舊作,搔搔頭,那種慎重,好像怕誤了我,或著只是要對得起曾經的自己,那個沈默的瞬間,就永遠停格在我腦海裡了。
他說,「栢青啊,我覺得寫作最重要的,是靈光。」連這句話都捨不得忘記。
靈光是什麼?是光嗎?是漫畫裡頭上冒出電燈泡那個電流乍通的瞬間。
「靈光是一種氣。」後來李歐梵來臺文所講學。開暑期密集班,要德國交換學生直接翻譯班雅明,對我們詮釋靈光語源。我總想起清晨霧氣中的小黃樓,想起那些年身邊流轉的人。我想那時我已經沐浴在靈光裡。
所上除了「那個」,還有另一傳說。傳說柯慶明先生極寶愛學生。有一學生讓父母送進精神病院,學生第一通電話,撥給的是先生。所上都傳說,是先生一人把學生帶回來。
想問先生,不是問傳言真不真,是想問,有一天,若我愛寫作成狂,你會來救我嗎?
但我們會不會,已經在某一個瘋狂的領域裡了呢?沒有點狂,沒有點痴,不會來讀臺文所的。
我為寫作鍾情。
怕先生太寵溺我。要對自己嚴格。便選了另一位先生當導師。彼當時《穿著Prada的惡魔》熱播電視臺多年,我便選了臺文所「梅莉史翠普」當導師,正是梅家玲老師。
選家玲師課程,首先是體力活。家玲師治學甚嚴,每一堂課要學生閱讀份量極多。所開課程現代文學與城市文化專題,豈止外系,外校亦慕名來修。一週一本厚厚小說。還附加當代理論二三本。書目層層疊疊。搬磚一樣上下樓。讀不讀是一回事,但每堂課必有問,有讀未必能答。答了她還要繼續深問。
家玲師總不停地追問,課堂上的惡魔。尖角不是生在頭上,是在機鋒裡,淡淡幾句話,若有似無,似無還有,一驚詫,發現他已經理出話裡的矛盾,更把矛頭指向你,她不停的問你。你不能回「有意思的是」,不能說「有趣的是」。家玲師的課堂上沒有含糊的空間,沒有籠統的可能,雞蛋再細都有縫,她要你找到文本嚴絲合縫的破綻。
那時極怕家玲師,怕到在辦公室看到她。「老師好」,臉上帶笑,向前點頭,身體竟然自己朝後倒退走。老師對我的第一印象,「那個倒著走出大門的孩子。」
我可能是問題學生。後來我發現臺文所予我這一生最重要的能力,不是找到答案。而是問問題的能力。那該是家玲師點撥了。也許她真正要的,從來不是答案。她只是想要學生有問題。
後來逐漸和家玲師熟了,課程外的「梅莉史翠普」,其實是拍「窗外」剛進演藝圈的林青霞,有一種害羞。總是未語先笑,再熟的事情,也因這一笑有了點不確定。乃至成為家玲師的TA。最大的安慰,是發現,啊,原來老師不是什麼都懂。她那麼會問問題,也真的有那麼多問題想要問。
那是我在家玲師身上學到的第二件事情。老師不是什麼都懂,但有比什麼都懂更重要的能力,她總是氣定神閑,告訴我們去哪裡可以找到答案。
什麼事該對什麼窗口,什麼問題就翻什麼書,出什麼事該找什麼人。
事情是亂線一樣的多,但家玲師就是理的清楚,知道那線頭該穿過怎麼小的針孔眼,順著理過去。
那是找路的方法。
這一生,會有無數龍捲風把我們吹起,很久以後,我也離開臺文學界,但靠著那兩道板斧,問問題的方法,還有找路的方法,知道怎麼治學,也許就知道怎麼治人生。出了小黃樓,黃磚路帶我去該去的地方,我總知道怎麼回去。
小黃樓要拆除前夕,風聲鶴唳,有一晚鬧小偷。就那麼巧,我正好把筆電放在研究室。畢竟那是比家還讓我安心的地方。第二天去,還沒開門,看到半被破壞的鎖,心裡隱約知道發生了什麼,小黃樓外一片斷垣殘壁,而我研究室櫃子裡早空空如也,筆電不見了,年少累積的小說和構想,真的被一陣龍捲風捲起,一轉眼,什麼都沒有了。
很好強,沒聲張,心裡想,算了吧。也許是老天要我別走寫作的路。我就當一名學者吧。
柯慶明先生不知道從哪得知這件事情。有一天,他來敲研究室的門,要我等等去研究室。
先生對我招招手,他說的話,與其說安慰,更像祝福。
「我知道失去創作很痛苦。」先生說:「但我覺得如果是你的話,你可以的。」
「作家的天職,就是要把失去的一切寫回來。」
圖1、小黃樓
圖2、2004年 齊邦媛圖書室 啟用
圖3、當時位於小黃樓的臺文所學生研究室
圖4、李歐梵教授於2007年於臺文所擔任暑期密集班教授
圖5、2008年小黃樓拆除前臺文所師生大合照留念